仰之弥高 钻之弥坚
二
解放初期,外祖父进入华北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毕业后分配至西安两北军政教育部工作,天津津沽大学聘为兼职教授兼系主任。后由教育部介绍在北师大暂任文史教员,很快又调至中央财政学院马列主义基础教研组工作。当时,北大、清华、燕京、辅仁等大学的财经系合并到财政学院,新组建成为中央财经学院。此时由他与其他三人编写学院培训书目。1952年冬,他在《文艺报》上看到冯雪峰同志写的讨论《水浒》的文章,作为读者便去信对这篇文章谈了一些粗浅意见,并附带谈了关于整理《水浒》、《三国演义》之类作品的看法,没想到很快就接到了雪峰同志的亲笔回信。信中除了简单谈到《水浒》一文外,着重地询问了外祖父的工作,写作等情况,还嘱告一定要回信,于是在回信中说他过去一向在大学教书,目前正写完一本元曲研究的一小册子,因条件有限,等条件好了再作深入研究。很快,冯雪峰同志来信要他将那本稿子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转给他,并希望他能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工作。
1952年底,外祖父接到文化部通过教育部转至中央财政学院马列主义基础教研室(他当时所在单位)的调令,调他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后来,那本小册子经过他重新修改、补充,已由作家出版社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及台湾先后出版,并另外编注了一本《元人杂剧选》出版,被国内外一些大学中文系采用为必读教材,该书经过多次修订,至到2008年还在出版发行。
冯雪峰是位著名的文学理论家、寓言作家,领导过“左联” ,与鲁迅有不寻常的关系,并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革命家,外祖父对他非常尊敬。他与冯的关系本来是很正常的工作关系,可是在那个“非常”时期,有人将他们的关系更加复杂化了。他到出版社后,冯为了搞好出版社的工作,提出了“古今中外,提高为主”的方针,当时古典文学编辑室在聂绀弩主持工作的那几年由汪静之、张友鸾、文怀沙、李易、舒芜、黄肃秋一起各自在他们的领导下整理出了新中国成立之后的第一本古典文学书籍。舒芜同志1953年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后不久,写了一首打油诗反映了当时古典文学整理工作情况:“白帝千秋恨(顾学颉整理《三国演义》)。红楼一梦香(汪静之整理《红楼梦》);梁山昭大义(张友鸾第二次整理《水浒传》),湘水葬佯狂(文怀沙整理《屈原集》)。莫唱钗头凤(李易协助社外游国恩先生选注《陆游诗选》)。须擎月下觞(舒芫选注《李白诗选》)。西天何必到(黄肃秋整理《西游记》)。东四即天堂(当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北京东四头条)。冯还为充实出版社古编室的力量先后调来了黄肃、文怀沙、顾学颉、汪静之、张友鸾、舒芜、王利器、陈迩冬、周汝昌、严敦易和钱南扬、王庆菽、童第德、冯都良等人,真可谓人才济济,盛极一时,他们中间过去有的是大学教授、专家、学者和社会知名人士。冯颇为自喜,那几年该社的确很快整顿出版了一批中外名著,影响颇大,树立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国家出版社的权威性形象。可是好景不长,因冯主编的《文艺报》受到最高领导人的亲自批驳,引发了全国性的名义上是文艺界而实际上是一场政治上的大风暴降临的前奏曲。冯受到了批判,与冯有联系的人也再所难逃,因此,我外祖父也受诛连。
在一个中国文艺界规格极高的批判大会上,有位作协领导,一开口就吓人一跳“他说他怀疑冯雪峰到底是不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如果不是,骨子里又是什么?为证明这一“立论”,他念了一个为冯所接近所信任者的索引表,上名单的一共十七人,他们是:胡风、姚蓬子、韩侍珩、冯达、黎烈文、孟十还、彭柏山、刘雪苇、吴奚如、潘汉年、萧军、尹庚、丁玲、陈企霞、顾学颉、舒芜、张友鸾。这位大领导还解释说,这些人都是反革命,特务,叛徒,右派,反党分子,是政治面目不清,思想反动的人。并说冯从“左联”时代就与这些人“像影子一样离不开”,一起发泄对党的不满,与党闹对立,或是进行疯狂的反党活动”。于是我的外祖父和古编室的其他几位专家、学者、教授被批判为“右派小集团”、“独立王国”,很快被打入“右派”,他的高知待遇连降几级,生活十分窘迫,接着就是无休止的接受批判、劳动、改造、坎坷二十年。打倒“四人帮”后,始蒙彻底改正,恢复名誉及“高知”待遇。回想起当时的情况,外祖父在冯雪峰同志逝世十周年纪念会上,曾写有:“哀彼冥鸿,毕张戈送”!的四言挽诗,以说明了当时恶劣的政治气候,他们早晚是要被猎取和网罗的。我的外祖父从未因此有过怨言,知道那是一个时代必将的“产物”。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用别人的血染红自己顶子的人的确有不少,他们捕风捉影,乱扣“帽子”,在“黑手高悬霸主鞭”的逆境中,“以至出现人格分裂,神志昏崩,理性和良知陷入混乱状态,整人的也挨整,挨整的也整人,相互丑诋,互相撕咬,最无可奈何时,甚至互相欺诈,互相葬送”。作家唐瑜说得好:“整个国家像中世纪的罗马竞技场,奴隶主扑杀奴隶,以供奴隶主取乐;奴隶扑杀奴隶,为求自己得以苟延残喘”。话虽苛苦,但在当时情况下情形的确就是这样。那位领导同志至今口碑并不坏,后来也遭到“四人帮”迫害,他和那些本来很有资格名垂后世的文学巨匠,可以出一部很好的“全集”,可是面对后人,再翻阅上叙批判“发言稿”时,我想那份尴尬是无法安放的!